本文来自微信公家号：行业研习（ID：hangyeyanxi），作者：崔昌杰（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博士），编辑：卷心菜，原文题目：《崔昌杰丨养老院护工：一种“肮脏事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近两年无论是学界、业界亦或当局话语中，关于“照护者”的接头和声音都越来越明明。比方学界关于“照护劳动”（兼及女性与感情劳动）的阐释；业界发明在劳动力市场上照护者的雇用越来越难；而国度话语层面也意识到了当前即将遭遇的“照护危急”，表现在政策上便是“长护险”与各种养老、照顾护士津贴的试点与发放。
但无论是学理阐释照旧政策试点，“看护”到的都是详细的活生生的人以及从事这一行业的护工们。因此，我们需要从一种更为底层的视角出发去理解这个行业。固然，因为照护者的分类浩瀚，笔者无意更无能力论及全部这些群体，仅从S养老机构出发，来探寻这些养老照顾护士员的一样平常事情与生命体验。
护工群像素描
在当前的护工行业，首要是50—65岁的农村低龄暮年女性充斥在劳动力市场中。此刻我们以S机构为例，实验简短的勾勒出这些养老照顾护士员的人生履历与小我私家画像。
护工A阿姨：女，64岁，老家为Z市隔邻某县级市农村。怙恃早逝，为家中老大，拉扯大五个弟妹。年青时的事情首要是在天下各地砖窑烧砖，跟着年纪增大渐渐体力不支，后转到照顾护士行业，先后在Z市做过3个家庭的保姆，3个养老机构的照顾护士员，今朝来到S机构事情是经熟人先容。育有两儿一女，大儿子与女儿均已成婚，小儿子此刻某大都会打零工还未立室，以是A阿姨口中常说“我打工就是为了他（小儿子）”，无退休金。
护工B阿姨：女，62岁，老家为Z市郊区。年青时在某大都会做过家具，后最先卖力街道清扫与绿化，操纵事情之余趁便捡拾废品。52岁时儿子立室，B阿姨回家带孙子，但因为婆媳关系处置惩罚欠好，B阿姨遂最先在Z市某养老机构从事护工，也会继续捡拾废品，今朝已待过3家养老院，来到S机构是经熟人先容。B阿姨仅有一个儿子，但儿子好赌博，已经将屋子赌输两次，B阿姨靠多年积储又替儿子买了两次，“儿子不争气，我此刻就是为了孙子，想到他我就没那么苦了”。老公为国企工人，有退休金，B阿姨十年前靠关系，一次性“买”了一份社保，此刻每月快要1500元的退休金。
护工C阿姨：女，61岁，老家为Z市隔邻某县级市农村。51岁来到Z市打工，先在餐饮行业卖力刷碗，后经熟人先容来到S机构从事护工行业，已快要9年。C阿姨仅一个儿子，孙子即将出生，2022年春节脱离S机构回家带孙子，无退休金。
护工D阿姨：女，66岁，老家为Z市隔邻某县级市农村。48岁来到Z市打工，先后在棉花厂、烧烤摊做工，后一直在餐饮行业洗盘子，据D阿姨回忆，洗盘子持久打仗凉水，敌手部枢纽危险很大，后脱离餐饮行业，经同亲C阿姨先容来到S机构，仅在S机构一家做过护工，时间快要9年。D阿姨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立室育有一女，小儿子为Z市某211高校结业生，三十多岁今朝还未立室，D阿姨较为发急，无退休金。
护工E阿姨：女，55岁，老家为Z市隔邻某县级市农村。45岁来到Z市打工，先后在旅店保洁、高校食堂后厨事情过，后经C、D两位阿姨先容来到S机构从事护工，半途脱离过S机构两个月，去了另一家较为高端的养老机构，但因忍受不了“开会”与“打卡”，又回到了S机构事情。E阿姨育有一儿一女，均为Z市211高校结业生，今朝儿子在Z市某科技园从事工程师行业，女儿在企业做管帐，老公在Z市某企业做技能员，老公有退休金，但E阿姨无退休金。
护工F叔叔：男，57岁，为Z市当地人。年青时在工场做工，因不测留下了手部残疾，后便一直从事护工行业，先后在3家养老机构事情过，上一家养老机构谋划不善封闭后，经熟人先容来到了S养老院。据其他护工评价以及笔者自身领会，F叔叔为人较懒散，爱买彩票，喜借钱、骂人。今朝处于离异状况，育有一女，但根基很少交往。无退休金。
以下是笔者对这六位护工环境的扼要总结：
作为职业底层的护工
从护工根基状态中可以发明，当前的护工行业从业者根基所有为女性，即便有男性介入，也仅是由于他在某种水平上退出了正常男性的竞争圈，不得已才从事护工行业，因此，无论在家庭中照旧在社会化养老的配景下，女性依旧在负担首要的照料劳动，养老机构内的劳动成为家务劳动的“市场延伸”，照料劳动也因此同时出现出“市场化”与“女性化”的双重特性。
那么养老机构的这些护工毕竟是若何雇用到的？在相识到S机构每一位护工的大抵事情过程后，可以发明在该机构，险些全部护工均为熟人先容，但其既然作为一个市场行业，那么就必然还会存在另一种“市场”方式：接洽中介公司举行雇用。在Z市，中介先容的酬劳为100元/人，但这种雇用效果较差，护工流失率极高。
“我们就找了中介公司，给了400块钱定金，要他先容4小我私家过来，就是100块钱一小我私家。中介公司其时说好找……就交了定金，但老是人来了做两天就走了，做两天就走，就只有一小我私家做了一个月。”
机构为了削减护工流失率，便倾向于接纳“熟人先容”的方式来雇用护工。在S机构，一楼的C阿姨开始来这里事情，后先容二楼的D、E两位阿姨来这里事情，一楼的A阿姨和三楼的男护工也都是由熟人先容到这里事情的，个中C、D、E三位阿姨已经在这里事情了7—9年，三人也是统一州里的老乡。A阿姨和B阿姨之前也在其他机构有3—5年的事情经验，三楼的男护工则由于手部残疾，也在护工这一行从业了十几年。这五位女护工的年纪在55—66岁之间，平均年纪已61.6岁。
不外在从事护工这一行业之前她们险些都曾在餐厅、旅店等办事行业干过。
“我们在餐馆里洗碗洗了极长时间啊，总是在餐馆洗碗，最最先是我在洗碗，厥后你C阿姨也要出来找活干，就问我在干什么，我就把她带到了另一家餐馆……餐馆我搞不了了，由于我的手洗的已经风湿了，手疼，枢纽疼，以是就做不了了。我走的时辰老板还不要我走，我说我要归去看病，我的手要瘫了，末了我才走了。”
“我最最先是在旅店做过清洁工，每次到房间内里收拾城市抖床单被子，尘埃很大，对身体很欠好，以是做了一段时间就走了，之后又做过早餐，在XXX何处，厥后她们俩都在这就把我先容过来了。”
但因为如“护工”等此一类照料劳动均为“肮脏事情”（Dirty work），不仅要面临物理意义上的“脏”——分泌物和吐逆物是不行制止会打仗到的；更要面对社会心义上的歧视——护工事情在社会上普遍被认为是伺候人、是低人一等的。因此，险些全部的护工在最最先从事这一行业时都体现出了不顺应：
“我体力支持不下来，我不想做，我就想要坐着，可是家里又没有什么工作可以做，是不是啊，哈哈老是要出来混口饭吃……我真是不想做，真的感受好脏，成天跟粑粑屎屎尿尿打交道，我是真的很不想做，哈哈，这个工作太脏了，不是全部人都做得了的。太脏了，真的我们这个是没有措施，我们为了保存，我们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说的一点都不外分，我们这个比要饭的还臭，比讨饭的还臭，回家都不敢和别人说。”
“以是我说了18、28、38这三个8一过就彻底完了。以是你们必然要前30年奋斗，后30年才能享福，要否则你就像3楼谁人人吧，处处打工，给人家抓屎抓尿。”
为何做护工
这些护工之以是在已经到达退休年纪后依旧在劳动出产的一线，一方面是由于她们大多身世农村且在体制内无事情，这就使得她们的暮年糊口处于一种未被保障的状况，她们需要外出务工得到报答为养老做筹办；另一方面，在当前城镇化压力下，家庭的积聚计谋也产生了变化，父代深深地卷入了子代家庭的成长进程中；再加上她们又缺乏相干事情技术，天然只能从事这些“看似简朴”的体力劳动，机构内的照护劳动成为女性在家庭内照料的“天然”延续。
“我们没有文化，讨口饭吃呀，就是怎么说呢，当初选择这个处所来做事情，大大都人都是认为养老院比力不变，比力可靠，也就是这种思想，你做下去人都是一种习惯。”
“我小儿子在上海事情，此刻还没有成婚，我是很发急，但我发急也没措施，假如要是他成婚了，我此刻必定不来做护工这个职业，像我这么大的年纪，就应该待在家里不出门。成婚必定要在城里买房，不管什么时辰成婚，必定是要筹办好……老家哪里情面压力又比力大，家里开销大的话就需要有人出来赚钱，我这一年只有清明的时辰回了趟家，以及清明之后由于身体有点不惬意，就告假回家去看病，苏息了两天，其余时间没有苏息，都住在养老院内里，干一天就有一天的钱，这里又包吃住没有什么开销。”
护事情为一种姑且的、具有较强流动性的职业，其追寻不变客观收入的目的反而成为了其职业流动性高的成因。同时，她们作为剩余劳动力，其会谈本钱确实会少许多，但跟着年纪增大，对于职业不变性的寻求愈甚于高工资，反而使得她们可以忍受机构的一些不公道待遇，如S机构为缩减机组成本，在机构一样平常饮食与护工工资方面都举行了较为严重的压缩和聚敛。
“我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老了不近年轻人，院长说我们，我们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她对我们是想抓就抓，想放就放，不外，我们也可以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走，但问题是我们要是一下子走了又找不到新的事情，怎么办？这个事情老了就是欠好找，它就是个别力活呀，我们老了那里有人要啊，不比那些年青的护工。”
“没有什么工作可以干了呀，这么大年龄可以或许上什么班呢？你说是不是呢？那里需要呢？没有处所需要我，由于老了，只有这里，做这个工作不嫌我老，由于到了年纪啊。是不是呀？”
妇女在走出家庭、走入市场后，依旧没有改变原先的性别分工，市场反而强化了性别在劳动节制中的感化。何明洁曾经用“性别化年纪”这一术语来指称“跟着年纪增大，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中的职业选择愈发接近低端、后台”的困境。吴心越也通过“年纪”维度考查了护工的生命过程，并通过“交叉法”阐明了护工行业的职业布局，发明性别、阶级与年纪等社会要素配合形塑了当前护工的职业际遇与劳动近况。
护工一样平常事情与办理
通过在S机构做护工的履历，我较为深入地相识了机构内一样平常糊口的开展情势，以及机构对护工的办理模式。那么像S机构如许的低端民办养老机构，其内的一样平常事情是若何开展的？存在哪些事情区域？在下图中笔者对S机构内护工与其他员工的一样平常事情摆设举行了梳理。
我们可以发明，在S机构，员工的事情险些在全天24小时内都有开展。固然，首要事情照旧集中于“照顾护士事情”。养老院院民的糊口一般从早上六点到下战书六点，而护工的事情则漫衍在全天的各个时段，但其事情仍首要围绕着一日三餐来举行，三餐的间隙则首要以“清洁”事情为中间。护工逐日的事情都很是固定，首要摆设在上午。每一阶段的事情完成后，剩余的空闲时间较为自由，可自行摆设，但不能外出，需在照顾护士对象周边，随叫随到。
但我们可以从S机构的一样平常事情中发明，整个机构的事情分派是机动多变的，比方非照顾护士区的一些事情也可以分包给护工，如清扫庭院是二楼两位护工的事情，一楼的B阿姨则协助厨房一样平常做饭。上文也曾说起，机构的护工在遭遇聚敛后还对峙在这里事情，如C、D、E三位护工虽多有诉苦，但依旧在现任老板的办理下干了四年。这个中不仅是由于年纪问题，更是由于养老机构的办理体制。
在与护工们的相处历程中，笔者意识到在当前的养老机构大抵存在着两种办理体制：“轮岗制”（绝大部门中高端民办养老机构）和“包干制”（绝大部门低端民办养老机构）。前者岂论被照护者需要与否都必需值夜班、按时换班与寻房，尔后者则是将一片区域内的被照护者“承包”给护工，她们可以自由摆设时间照护院民，不存在轮班与值夜班制度，平日也不需按时寻房。执行“轮岗制”养老机构的护工工资高于执行“包干制”的养老机构，但前者意味着“束缚”，后者则相对自由。响应的，前者会对农村来的护工举行形塑与改造，后者的宽松体制则成了她们的退身之所。
“固然我也去过不那么自由的养老院，天天都要打卡，隔两三个小时就要打一次。我不喜欢被别人束缚，我可受不了这种。”
“Z市大部门养老院都是一样的工资，少部门是如许（轮岗制）的，像那种都是比力正规的养老院，人多，一般至少都是住了一百人以上，我四五年前在哪里做，去做过几个月，厥后回来了。由于哪里蛮严酷的，很是严酷，隔几个小时打一次卡查房，受不了我就又回来了。”
“在这儿呢（S机构），一个就是寂寞，无聊的时辰没事做，找不到人谈天，我们就是那里人多往那里凑。可是利益是什么呢？就是比力自由。”
对护工的办理权或者节制权作为一种权利，也成为了机构内的一种资源。实在在机构与被照护者，机构与护工之间都存在一种办理与被办理、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这种权利纵然不可使，都可以成为资源。在机构权利不可使的环境下护工得到了自由，因此容忍机构其他方面的不足；在权利行使的环境下，护工个别则失去自由，但会晋升养老机构的吸引力。
但对于院民来说，这种对于护工的办理权会由于其购置办事的能力和选择空间差别而被放大，院民的经济能力越高，其选择中高端养老机构的念头也就越强，由于这部门养老机构办理更严酷，制度也更为完美。而低端包干制养老机构也可能会由于这种办理疏松而产生恶性事务：
“一个老人客岁冬天是被冻死的，是在3楼，晚上的时辰老人要起夜，想要上茅厕，不警惕跌倒了，就那天晚上睡在地上，谁人地上出格冰，摔到地上睡了一晚上之后，三天后就死了，就是护工不卖力，不想起夜，以是说干护工这一行必需要有耐烦和爱心......院长不让说，怕家眷扯皮，谁人护工已经走了，她本来就在3楼做。”
写在末了
在当前城乡二元体制与下行式家庭主义的影响下，护工的小我私家生命过程深深地嵌入了国度宏观社会经济布局与家庭微观积聚计谋的变迁之中。再加上她们缺乏专业技术，会谈本钱少，又不顺应正规养老机构的制度束缚，这些缘故原由都促使处于低龄暮年阶段的农村女性养老照顾护士员继续在中低端养老机构到场劳动，养老机构内的照护劳动成为家务劳动的“市场延伸”。
作为职业底层的护工在走出家庭、走入市场后，依旧没有改变原先的性别分工，市场反而强化了性别在劳动节制中的感化，但其仍可以在劳动市场中找到“包干制”的养老机构，尽可能地抵制机构的节制权。但护工步队今朝也面对着人才欠缺与布局失衡等亟待解决的问题。
养老行业作为向阳行业亟需大量后备人才，不外因为暮年照顾护士职员劳动时间长、强度大、收入低，且存在社会歧视，因此便很难吸引年青专业人才从事养老行业，这成为一个养老人才的布局性问题。供求失衡的背后是护工事情量与薪酬不匹配、社会职位低下、事情不面子的社会困境，这直接导致了护工行业流失率高。
“你像你们D阿姨，E阿姨，另有1楼的C阿姨，都是这的老护工……也得亏有他们在这撑着，假如她们来日诰日也走了，我看她也招不到人。这几年招了有几十个护工，来往返回的，一个也没留下来。她们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呢？这个缘故原由很难说，假如要说的太细的话，牵涉的工具就太多了（既存在市场因素，也有老板小我私家问题）。”
因为当前暮年人付出能力不足、养老机构红利念头又强，压缩照顾护士职员待遇便成为了通例的“节省”手段，假如机构无力礼聘专业及足够的年青照顾护士职员，那么雇佣“未接管过正规专业培训”且“薪资待遇低”的“农村”护工就成了最经济有用的手段。
再加上许多护工与养老院底子没有签署过正式的劳动合同（以S机构为例，自其2010年建立以来，共履历过四任老板，均未与护工签署劳动合同，仅是口头协定），这就导致在劳动历程中既没有响应的条款来制约护工举动，她们也不享有响应的社会保障，碰到工作也很难保障本身的正当权益，便为厥后的不测事务埋下了隐患。
感激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后李婷在旷野时代的引导，感激武汉大学社会学院硕士研究生王子明对本文的校对发起。为掩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呈现的姓名均为假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家号：行业研习（ID：hangyeyanxi），作者：崔昌杰（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博士），编辑：卷心菜
